但卡尔也承认自己中了爱情的魔咒,而这种感觉确实是只有爱情才能带给他的。一天下午,他正在喂路边的流浪猫,那只猫一见到他立即就过来了,因为他已经连续喂了它好几天。等喂完了猫粮,那只猫还在亲密地依偎着他。卡尔不晓得这只猫爱不爱他,但他确实从小猫身上找到了一种独特的爱。或许我们所需要的爱不一定得来自人,他想,或许更甚,若想要获得全面的爱,我们必须学会去爱其他物种的动物,也许还有植物,卡尔不太确定。他只需要尽力对小猫好,就能收获它的爱,卡尔叹了口气,要是爱情也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我算得上是平山村第一批的流浪猫了,那时候这个地方还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村子,还有其他的猫做我的同伴,有流浪的,也有家养的,不过都大差不差了,我们总是在太阳过树顶的时候在小卖部旁边的巷子里集合,然后成群结队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溜来溜去。有时候到了时间,有的猫还没来(多半是家养的会迟到),我就得作为领导者去它们家里喊它们。一开始我还客客气气地等在它们家门口,张嘴叫两声,那户的主人就听见来开门,我就乖巧地慢慢走进去,叫上迟到的猫出去。后来我和这家主人熟络了,也就不在乎繁文缛节了,那时我就翻过那家的围墙,趴在房子的窗户上叫猫。
村子里的生活很自由,小孩都很喜欢我们,老人也会给我们留饭,不过在那刚开始的几年里,村子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陌生的面孔,老人和小孩渐渐地减少了,直到那个庞然巨物来临的那一天,老人和小孩子都消失了,庞然巨物把一切都推平了,包括我生活过的那个院落,那个孩子们用砖头和木板给我搭的小窝,我和母猫在其中生活过的痕迹,一切都被推平了。写到这里我想哭了,可是你见过猫哭吗?我想是没有的,可是虽然猫不掉眼泪,但猫也有心呀,猫的心痛啊。
我只能暂时欺骗自己,让自己沉浸在那几年的时光里。事情是这样的,虽然我们一伙猫在村子里过得无忧无虑,可是一天到晚总有几次会碰见我们的死对头——流浪狗。它们体型长得比我们大,力气也大,所以我们平常不敢轻易招惹它们——它们却总是招惹我们,一看见我们就汪汪大叫,就算我们哈气也吓不走它们。唉,要是我们的祖先还在就好了,传说它们是狗的几倍大,一哈气就能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只可惜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虽然我们不如狗强壮,可我们比狗敏捷,要是它们来追我们,我们只要上墙或者上树,狗们就拿我们毫无办法,只能干瞪着眼仰望我们,急得去咬自己的尾巴。可那一次我们这群死对头又在街道上碰见了,只不过狗们没注意到我们,它们正在围攻一只黑白花色的猫,那只猫被团团围住,拼命向四周渐渐靠近的狗哈气,可是无事于补,四周的狗虽然数量多,却分外谨慎,轮流快速上前去咬猫一下,就趁着猫还没来得及回击的时候退去了。
我看那只猫已经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怒火自心生出,便大叫一声带着我的猫手下赶去救援。狗们没注意到我们,突然被这么一下偷袭搞得不知所措,快速地四散开了,可随即就意识到情况,很快地反扑回来。我们这群猫狗就厮打在一起,掉了满地的毛,那只黑白猫怎么样了?我想。可是突然一只狗从我的身后叼起了我的脖子——众所周知,要是猫被抓住了脖子,那么它就毫无办法了——开始疯狂地甩来甩去。完蛋了,我想,我要英年早逝了,我才几岁?一,二……这时我才想起来,猫不会算数!没什么比这更令猫绝望的了。
正当我准备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的时候,那只咬住我的狗突然发出了吃痛的叫声,随即松开了口,我迷迷糊糊地看到狗们都向着街那头逃走了,有几个猫也应激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抬头看见人拿着棍子指着狗逃走的方向,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可惜我听不懂。
等我回过神来时,被围攻的黑白猫已经不见了踪影,狸花猫和橘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白猫原本洁白的毛被血染红了,躺在地上绝望地叫着。人帮我们挖了坑,把死掉的两只猫埋掉了,没有应激逃跑的剩下的猫,都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着这个过程,不时发出一阵凄惨的叫声。过了一会,可能是消息传开了,一群小孩子跑到埋猫的地方开始哭,其中的一个小孩子是橘猫的家属,其他小孩由于经常到橘猫家里玩,因此也很喜爱橘猫。而狸花猫由于是只流浪猫,因此就没人为它哭丧。
看着这一群小孩子,我不禁想,猫会上天堂吗?有传闻说只有有灵魂的人类才能上天堂,而猫是没有灵魂的。猫有灵魂吗?我有灵魂吗?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有个猫牧师,我想,兴许还应该建一个猫教堂,这样才能让这个问题的答案更明确一些。而在此之前,我们还是先活着吧。
第二天有个成年人跑到两只猫的坟墓前面,埋下了两个肉夹馍。人类的这种奇怪的习俗我是知道的,它们把食物摆在死去亲人的坟墓前面,就能得到安慰。可是,虽然它们的这种希望是合理的,毕竟我也很想念狸花猫和橘猫,但是,死猫毕竟不能吃东西呀,尤其是两只鲜美的肉夹馍,于是我们这些闻到味道的猫就在那人离开之后用爪子刨开土,想要把那两只肉夹馍挖出来。可是那人走了两步竟然回头来看,发现我们在挖土就冲过来大叫把我们赶走,并且又给上面多添了几层土,还用两只脚用力地在上面把土踏实,最后又不知从哪里搬了一堆砖头过来铺在上面,这下我们就毫无办法了。
第三天,白猫也死了,它被埋在了同样的地方。
虽然我也为我的猫弟兄们感到惋惜,但作为村里猫群的领导者,我不能让自己的悲哀流露出分毫来。与此同时,我还在思考着上面提到的猫生哲学问题,这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一天像往常一样,在我们猫群解散之后的傍晚,我一个猫在街边走着,突然看见了那天被围攻的那只黑白猫,它就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看上去是一只家养猫。黑白猫也看见我了,向我叫了一声,站起来,我注意到它右前脚上的伤还没好。等我走近之后,我们两个互相闻了闻屁股,这时我发现它是一只母猫,随后我们又互相碰了碰鼻子,这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黑白猫向我叫了一声,随后转身回到它家的院子里,走了没多久,它又转身,看我没跟上,再次叫了一声,我这才谨慎地跟着它进了院子。院子里的女主人正在会出水的管子下面洗衣服,见到我惊奇地叫了一声,便继续自己的工作了。我被女主人的叫声吓了一跳,见它再没什么动作,才放心地继续跟上。
傍晚太阳橙色的温暖的光照在院子的西墙上,而东墙则投下影子,麻雀们一群一群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听得我心里痒痒——今天算你们走运。天空被晚霞染成了柔和的过渡,蓝色,紫色,橙色,黄色,红色,接着是那一轮太阳,它不再像挂在天空中央那样耀眼——那时候我就不得不把瞳孔缩小成一条缝才看得清东西——反而是红色的。
很久很久以后,人把房子建得又大又高,也没有地方当作院子了,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更别提麻雀了。到了那时,我就再也看不见那轮红日了。可是,那轮红日,连同那个下午的一切事物,黑白猫,女主人,会出水的管子,院落,阳光,还有麻雀,油画一般的天空,都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直到我死去的时候。
黑白猫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母猫,我也三天两头地往它家里跑,不久就和这家的成员熟络了。这家有两个老人,两个中年人和两个小孩……以及一条狗。第一次见到那条狗的时候,它从房里飞快地奔过来,把我吓坏了,我不住地向它哈气,它却和没事一样,伸着舌头看着我,丝毫没有要攻击我的意思。正当我松懈的时候,它突然靠近我,我本能地给了它两巴掌,就逃到墙上去了——后来事实证明那只是它要亲近我,闻我的气味。
这条狗和我以前遇见的其他狗都不一样,并不敌视猫,相反,它对一切都怀着悠然顺从的态度,有时甚至达到了阿谀奉承的地步。比如,它总是去跟在主人的后面,等主人回头看它,它就躺下露出自己的肚皮,这时主人用脚在它肚子上轻轻地拨弄两下,就算是对它的奖赏了,它也自然十分高兴。这种行为只是为了取乐,甚至都不是为了吃的,这在有时几乎使我感到恶心。时间长了,就连我看它走路的姿势,都是扭扭捏捏的,像是一条扭曲爬行的毛虫。人们对它也是颐指气使,心情好了就叫它过来轻轻踢它两下,心情不好也踢它,只不过更用力些,而面对这些欺侮,它也只是以小声的吃痛的叫声来回应,有时甚至都不叫。
它不仅对人是这样,正如我所说,它对一切都是这样,像是我刚认识它的时候,虽然我知道它对我没有敌意,可它在靠近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抓它咬它——这也不能怪我——它也是一声不吭地识趣走开了。到了后来,到了我渐渐习惯这只不咬猫的狗的时候,反而开始可怜他了。我们开始一起吃饭(我抢它的饭它也不会生气);一起休息,休息地时候它总会舔我脖子上那块没有毛的裸露的皮肤,那是那场大战留下来的;一起去街道上遛弯,这条狗是被街上那群流浪狗排挤的。
而由于我总是呆在黑白猫家里不出去和猫群玩,再加上它们看到我和一条狗厮混在一起,我渐渐地失去了猫群的领导地位,可是谁在乎呢?现在我也能自信地说自己是一只家猫了,是的,那家人似乎完全习惯了我的存在,当我短暂消失的时候,那家的女主人甚至还会到街上来喊我。这家的男主人总是早出晚归,因此我和它并不如其他成员那般熟悉,但它也以一天晚上回来时带的一种神奇的食物赢得了我的尊敬。这是这样一种食物,它不像我平时吃的东西那样又湿又软,反而是又干又硬的,口感很脆,像是晒干了的猫屎——不要随便评判我,哪只猫还没有好奇心大发的时候尝一口自己的屎呢?——而且还有肉的香味。男主人每天早上离开时从那只袋子里舀出一勺来放到我的碗里,每天晚上回来时又舀一勺。有时小孩们大发善心,趁着家里没其他人的时候也会给我倒出来一点。
说起小孩,它们可真是奇怪的生物。以前我和它们接触地较少,因而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无从判断它们的喜乐,它们心情好时会把你抱在怀里,甚至把你带到它们松软的窝里(它们的父母禁止我进入它们的窝),和你一起睡觉,还会给你带来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当它们一家进食的时候,你只需要呆在它们放食物那张板子下面,那些小孩就会偷偷地给你送来食物(小孩在进食的时候给我们分享食物也是被禁止的,当我说我们的时候,我指的是我们两只猫和一条狗)。
可是,天哪,它们有时候简直会失去理智。有一次它们两个,再加上它们的一群伙伴,把我抱上二楼的房顶去,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它们要做什么。可是接着,它们就把我伸出栏杆外,要把我扔下去。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至少猫是做不出来这种事情的。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人能做的事情比猫能做的要糟糕得多。我惊恐地大叫挣扎,被吓得拉了一坨屎出来,刚好掉在这家女主人的头上,女主人随即对着楼顶的小孩们破口大骂,小孩们这才把我放回到栏杆里面。
自然的,女主人是这家的领导者,就像过去我在猫群里的地位一样。她是各种规则的制定者,像是先前我所提到的不许进它们的窝或者不能和它们一起分享食物的规定,就是她制定的。它不仅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执行者,要是它发现了谁违背它的旨意,那么它就会用它总是使的那只草绑在一块形成的棍子——在它不用这只棍子痛击别人的时候,它总是用它在地上刨来刨去——对悖逆者进行一番狂轰滥炸,只不过那两个老人除外。
在我看来,这两个老人才是家中最有威望的人,而在这个家的所有成员当中,我也最喜欢它们。它们总是起的很早,带着我们,也就是说,我,黑白猫,狗,有时还有两个人小孩,一起上街遛弯。在街上有时会碰见流浪狗,但那群流浪狗一看见我们是由人带领着的,就不敢再招惹我们了。
每过大约五六天时间,老人就会带我们去一个更远的地方,那里有许多人聚集着,热闹极了,而且它们的面前会摆上各种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比如,我曾经在那见到过一种动物,它们的身体细长像一只棍子,只不过格外柔软,能在地上盘成圈,还不断地吐舌头。它们的颜色也千奇百怪,我见到过有绿色的,像是树叶一样,我想,嘿,我可没见过有绿色的猫。还有红色的,不过看到它让我突然感到很伤心,因为我见过红色的猫。
而让我尤为印象深刻的是这样一个场景:一个人面前摆着大大小小的特别的小房子,这种房子是用一种坚硬的细棍子拼成的,能看到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猫和狗(还有一种像老鼠但是又不是老鼠的通体白色红眼的动物),它们要么激动地向外叫着,要么疲惫地趴着,怀着绝望的眼神看向四周的人——和猫狗。它们为什么会被关在里面呢?我想。有时候有的人看上了某只猫狗,就叫小房子后面的人把那只猫狗从房子里取出来,自己带走了,而有的得不到青睐,便只能继续无聊地卧着,天知道它们心里在想什么。我有好几次都看到同一只狗呆在那房子里,有一次便忍耐不住好奇去凑近看它,它也看见了我,把头稍微抬了抬,便又放下去了,我叫它也不理我,却瞪着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它在看天吗?不知道,我总感觉它在看比天还要远的一个东西,可是我不晓得那是什么。下一次我来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也许它被某个人带走了,又或许……我看了看斜对面那个杀动物的地方,感觉浑身发抖,便赶快跟上老人的脚步离开了。至少它们不杀猫,我想。
在剩余的时间里,老人们便坐在门口的两张木头架子上摇晃,不时交谈上两句,但在更多的时间里,它们是一言不发的,我很喜欢它们的这种宁静,当它们坐在木头架子上时,我便跳上它们的膝头,它们就会用手摩挲我的毛发。有时它们会带来一个盒子,能够发出人的声音。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时,我跳下老人的腿,围着这个盒子转了又转,就是找不到是谁在说话。不久我的好奇心就平息了,不过是又一件人类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已,它们总爱搞这些玩意,哪比得上……我重又跳上老人的腿,感受到午后的阳光和老人的抚摸。还是老人好呀!我这样想着,发出呼噜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黑白猫长胖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不晓得其中缘由,反正黑白猫的肚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了,它的行动也不如以前敏捷了,就连每天早上都不和老人出去遛弯了,反而每天呆在我们的窝里,最多能在院子里走两圈。家里的人对它突然变好了,就连它跑上它们的窝,女主人也不揍它了,反而每天拿来许多以前不给我们吃的美食款待它,这让我羡慕极了(那之后我又试了一次爬上人类的窝,果不其然被揍了)。
有一天,从早晨开始我就感觉黑白猫不对劲,那天它几乎什么都没吃,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人叫它也只是敷衍地回应。当天晚上,黑白猫在窝里突然开始惨叫,屁股流了一滩鲜红的血,我看到后吓坏了,飞快的跑了出去,红色的猫,我想,我在女主人脚下大叫,她则像是早有预备一样,把全家人都喊到了我们的窝那里去。我焦急地在黑白猫身边转来转去,男主人则一把把我抓起来,关进它们的房子里。我在房门大叫,抓挠门缝,却毫无作用,只能悲哀地听着黑白猫的哀嚎和人的叫声,我转头看见狗也在房内,它一看见我就发出呜咽声。终于,门开了,我钻过人群,跑到我们的窝里,看见几团粉色的东西在黑白猫的怀里蠕动,这它咪的是个什么东西?这些玩意当中的一只抬起头叫了一声,我心里一震,竟然是猫!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小玩意,每次它们围绕在黑白猫周围的时候,我就跑到某个凉快的地方呆着,往往是和狗一起呆在房门口看着窝里的黑白猫和小猫。狗对这种新变化兴奋极了,总是趴着聚精会神地看着小猫们,却不敢上前,还不时转过头来看我两眼,好像是在向我询问有何感想。我能有什么感想呢?一开始我也为这些小东西的凭空出现而感到惊奇,据我推测,它们原来是呆在黑白猫的肚子里,直到那天晚上,它们就被黑白猫拉出来了,不过一般来说,猫是拉不出来另外一只猫的(我当然也尝试过几回,均以失败告终),而这其中肯定蕴含着我这只小小的猫脑所理解不了的奥秘,就像那个盒子为什么会说话一样,以及先前我想过的猫有没有灵魂的问题。这些问题,虽然会困扰我一段时间,可总是遛个弯的时间就被我抛之脑后了,毕竟不管是否能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对我的生活都没有任何影响。
我还是像以前那样生活,早晨出去遛弯,回来吃完饭后就呆在窝里,渐渐地我习惯了小猫们的存在,能够和它们和平相处了,只不过有时候它们会把我的隐私部位当成黑白猫的奶头,这点令人糟心。院落里不时会有我流浪时期的旧友来访,我也会和它们分享食物,但要是它们想邀请我出去玩,那它们就会失望了。不知为何,黑白猫和小猫们,那家人类,甚至还包括那条狗,对我的吸引力已经超过了流浪的自由生活。午后和老人一起晒太阳的时候,我想,可能我的猫生就要这样度过了。
那天晚上黑白猫拉出来一共四只小猫。在我们一起生活了大约两个礼拜之后,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似乎是一个客人,它和主人们一起吃完饭后从房门走出来,看到我们,便指着我们,对男主人高兴地说了些什么,女主人同样高兴地回应,那个陌生人便凑近仔细地瞧了瞧,伸出手从黑白猫的怀里提起一只小猫走了,我们原以为它是和小孩们一样,带着小猫出去玩耍一会就会放回来,可我后来再也没见到那个人和那只小猫。
等到小猫们能够走路了,黑白猫就会带着它们到院子里散步。我们窝的对面是人类关照的植物,它们总是往里面洒水,有时还撒自己的粪便。在里面的许多种植物当中有这么一种:它们不像树那样有粗壮的枝干,反而要顺着人类插进土里的棍子向上生长,绿叶之间会开出黄色的小花,并且能结出绿色的果实来(这种果实让我想起了先前我曾讲过的那种细长柔软的动物)。在太阳高照的时候,它们的底下总是一片阴凉。小猫们尤其喜欢到这种植物的底下玩,我和黑白猫就在一旁的树荫下看着。人类喜欢吃这种植物的果实,我们猫和狗却都不喜欢。
它们,尤其是两个老人,喜欢在这种植物之间转来转去,就像小猫们一样。一天,其中一个老人照常到这种植物当中巡视,却突然想要摘下一个果实来,较低处的果实都被小孩们摘完了,因此它只能踮起脚去够高处的,就在它快要够到的时候,却突然吃痛地叫了一声,随后右脚向后一步要稳住自己,却正好踩在一只小猫的身上,小猫尖叫了一声便再无声响,老人则由于没站稳摔倒在了地上,万幸没压到其他小猫。房子里的人都被老人的叫声吸引了过来,看见它倒在地上便连忙扶起来,一群人簇拥着往门外去了。黑白猫和我连忙跑向被踩到的小猫那里查看,小猫已经一动不动了。当天晚上只有男主人一个人回来,看见我们围绕着死掉的小猫,便帮我们把它埋在了我们乘凉的树下,随后往我们的盆里加了几勺神奇食物,分量比平时要多几倍。在这之后,它便急匆匆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好几天的时间,狗整天趴在房门口忧郁地看着大门,我和黑白猫则带着剩下的两只小猫过着和往常一样的生活,偶尔也翻墙出去散散心。我知道这段时间对于黑白猫来说很不好受,那可是它拉出来的小猫呀,可它却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让我没法理解。终于,一天晚上,那一家人回来了,还抬着那个摔倒的老人,它现在就像当初它踩到的那只小猫一样,一动不动的。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合力把老人放在一块板子上,男主人为它盖上一块白布,女主人和小孩子们都在一旁哭泣,另一个老人一言不发。它是也死掉了吗?我和黑白猫在房门口探头向里面看,却不敢进去。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没睡觉,在死掉的老人前面跪着。半夜我们的一只小猫偷偷跑进了房子,开始大声叫唤,正当我准备去把它叼回来的时候,女主人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生气地叫了起来,男主人对着跪下的孩子们说了些什么话,它们便起身带着小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却没带着小猫。第二天从天刚刚亮的时候开始,便有一波又一波的陌生人来到家里,一进门就放声大哭,得有两个人在旁边扶着才能走得动路。当天下午来的人更多,它们在院子里搭起了一张大布,又在底下架起许多放食物的板子,晚上这些板子周围便坐满了人,还有一个人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向里面吹气就能发出刺耳的声音,它吹完以后,所有人都开始拍手。我和黑白猫,以及我们仅剩的一只小猫当天一直呆在窝里,直到半夜人们离开的时候我才去吃它们的残羹剩饭(我们的盆里已经空了好几天了),而黑白猫则一直呆在窝里不出来,小猫一往外跑就把它叼回去。
我看见狗独自呆在角落里,看样子已经吃饱喝足了,它一见到我就摇尾巴(这时我已经知道了这是它示好的表现),于是我跑去和它坐了一会,看着人类的神奇发光物体所发出的昏黄的光照亮了胡乱摆放着的木头架子,零零散散的人穿梭其中收拾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黑白猫和小猫都不见了,窝里空荡荡的。
在这家人把死掉的老人抬出去之后,家里显得空荡荡的,过了不久另一个老人也死掉了,它在一个午后坐在木头架子上摇摆,就再也没起来了。于是又是一场相同的闹剧。这家人看上去累坏了,现在就连男主人也总是呆在家里,它们终于想起来要给我的盆里放食物了。又过了一段时间,男主人重又开始早出晚归,并且小孩们也常常离家了。每天早上,小孩们总是会背上一个口袋——里面装满了由许多薄片叠在一起形成的方块,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图画(并且很易碎,我常常以撕碎它们为乐)——跟着男主人走出家门,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回来。而就算它们回来了,也不能和我玩耍,因为女主人要把它们关在房子里,让它们用一支细棍在那些薄片上划拉。
而由于自从第一个老人死后,女主人就不很待见我,所以狗便成了我唯一的同伴。每天早上我仍然和狗一起上街遛弯,只不过这下就得注意躲避流浪狗们了。我发现街上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小孩和老人几乎看不见了,街道的尽头时常会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但我并没有在意,也并不想跑那么远去看是什么东西在发出声音,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附近的五六户人家。
一天我在墙头晒太阳,突然听见路口传来狗叫的声音,那伙流浪狗从路口飞奔过来。我由于在墙上,因此并不害怕,静静地观看着。跟在那伙流浪狗身后追赶的是一群着装相同的人类,手里拿着棍棒和口袋。流浪狗们以为能逃脱人类的追捕,却被出现在它们眼前的另一拨穿着相同的人堵住了。流浪狗们被套上袋子,剩下的人就开始用棍棒痛打,不顾袋子里的狗的尖叫,直至打得狗一声不吭为止。我是憎恨流浪狗,可是我哪里想过它们会遭受这样的待遇呀?看到这样的场面,我也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可是,可是,那是谁呀?狗!蠢狗,笨狗,你怎么在那里呀?你去凑什么热闹呀?我眼睁睁地看着狗被拖上了那辆会跑的房子,看着那辆房子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不久,另一辆会跑的房子停在了家门口,只不过更大,从里面出来的人把家里的一切东西都搬走到那辆房子里了,我看着这整个过程,心想,至少没有搬走我的窝。家里的人也帮它们搬东西。当它们把一切都搬完的时候,它们在院子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女主人突然趴在男主人身上开始哭泣。等女主人哭完了,就拉起男主人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了。留下我在这个院子里,但院子却和曾经没什么两样,我的猫窝,会出水的管子,碧绿的植物在傍晚的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远处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等等,再等等吧,再给我一些时间吧!东墙和西墙,影子,油画般的天空,还有,麻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