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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5-01-12 / 12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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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伸缩

自从她的记忆所能抵达的最远的时候,他就一直伫立在那里。

人们说他是上一个时代的失败,说他是遗产,还有人说他是警告。

但她看不到那些附会的东西,她只看到一个人,尽管他不像她。他冰冷又僵硬。

他就那么站着,微驼着背,头却歪斜地高昂。他眼神低垂又忧柔,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悲哀。而加上嘴角微抿的弧度,看上去更像是无奈的嘲笑。

他望向前方,越过幢幢建筑,像光穿过薄雾,直通向时间的终极。

 

她是幸运的。童年时期的偶然让她养成了孤僻的习惯,一个漠然的听众也让孤独不再煎熬,渐渐地,她学会了享受孤独,从而避免了走很多弯路。她看到了世界和自己的心,意识到人们一生追求的是如此不值一提,而她正在正确的道路上走着,因此孤独更使她愉悦。

孤独带来思考,而思考离不开死亡。当她第一次认真思索这个概念时,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突然与世隔绝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心灵与这个世界的冥冥又强大的联系。她顺着它回溯摸索,到了这种感觉的源头,她触摸它,冰冷又僵硬,像是永恒。

她触摸他的臂膀,仿佛能感受到刹那的脉动,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16岁

人们常以理性定义爱情,将众多的外加条件附会其上,但这是可笑的,他们只是强迫自己去相信自己怂恿出来的感情,以适应自己的世界观。她相信他们中的很多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她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知道自己心里的究竟是什么,因为现在理性无法施予她任何帮助。

她最后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父母,然后走出了家门。

现在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走在路上,她很孤独,但孤独一直是她的朋友,她也因此感到片刻欣慰。她知道就在身后的不远处,父母正一如既往地做饭,她知道用不了几步,就能回去过一如既往的生活,只需要忍受内心的自我妥协带来的不安,她知道可能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开始庆幸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有她的父母,那个庆幸的自己,那股令人不安的平静,另一种生活。

她捏了捏自己的口袋,感受到里面的东西。或许理性从未离开她,她想,只是在平常的生活中突然加入了另一种价值,一种隐秘的,转瞬即逝的,却又意义重大的价值,它不是普世的,但决定了一个人是否能成为自己。

想到这里,她继续往前走。

 

夜幕降临,一切都成了剪影,白日的纷杂化为单调的浓黑。深邃,神秘的浓黑。

她于黑暗中行走,看到平常的嘈杂和躁动全被吞没,觉得这时事物的原本模样变得更加可感,而黑暗则是他们共同编织出的一幅和谐的图案。黑暗给了她此刻所需要的安心。人们害怕黑暗,因为黑暗代表未知,代表感官的失效,代表自己所熟知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而去追求切实可感的转瞬即逝的东西,却往往迷失在它们的变化之中。

不远处山丘的边缘发出晶莹的微光,像是黑暗的一层外衣,而那里立着的人却仍是剪影,仿佛是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一样。

那个她心里的斑斓的剪影。

 

她爬上山坡,走近他身旁。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伸手又缩回,下定了决心。

她掀开自己的衣服,把针状的接口刺入腰部的脊髓。不同于练习时的刺痛,一种眩晕的感觉将她笼罩,随后而来的是令人振奋的新鲜感,像是摆脱了束缚自己已久的枷锁,而曾经自己一直被无形的袋子套着。

她拿出控制器,把自己的速度调低了一格。

银色的草叶无声地微动,山坡下的黑暗依旧。他的脸还是黑色的一团。

她又多调了几格,这时时间的作用开始显现。月亮试图优雅地穿过云间,却难掩焦急。脚下的草则失去了舞者的节奏,焦虑又不安似要拔地而起。她感受到了躁动。

草色如银,残云淡月。她想,边降低自己的速度。这是多么闲适平和的境界,而当把如此的事物放在庞大的时间尺度上无限加速的时候,却难免露出破绽。她意识到,当把自己限制在某一尺度下思考问题时,是有不可避免的局限的,无论这种尺度是否是主动选择的。

月亮在天空中滑行,像一只抛出去的球。东边的天开始发白。她不想在白天的时候被人们发现并制止,那意味着社会的谴责和日后时间机关加倍的监管,意味着机会的错失和永不再来,使整件事看起来像一个青少年不成熟的冲动。于是她又把时间速度调回了正常水平,一切都复归原样。然后她输入了阈值参数,瞬间打开了时间壁垒。

声音的频率超越了听力的极限,自然的声音压缩在一起的结果是万籁俱寂。她好像听见远方渺茫的高歌。

日月以令人眼花的速度轮转,眼前的事物在白昼时显现,又在黑夜时隐去,整个世界都在黑白中闪烁,徒增一股阴冷,像是供电不良的老旧地下室。

他们会发现她的,她想,他们已经发现她了,但他们拿她毫无办法,连时间救援小组也没办法,他们看她,就像看另一尊雕像,她将成为另一个失败,另一个警告。

在闪电般的白昼中,她看见众多的剪影,像山一样连绵起伏,像墙一样遮天蔽日,人群来来去去,在快速的变化之中却好像从未变化。时间把人群变成了一个可感的整体,她似乎在其中看到了一种标志,嘈杂又无知。现在这个整体把它庞大的目光投过来,带着轻浮的态度,像强烈的日光那样炙烤着她,又如利剑要穿透她,让她感到不自在。她的喉咙很干。她背靠着他,以躲避这目光的烦扰,至少这目光穿不过他。

高大的黑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了,她回头去看他,仍然一动不动,脸在光阴中模糊地闪现,似乎每次出现时都戴着不同的表情。

她没有多想,巨大的压力迫使她进行下一步行动,她把参数调到了最小。

这下她轻松多了,她能感觉到黑影和目光的消失。她抬起头来,看见的是白色的一片,她脚下踩的也是白色,感觉近在咫尺又如同深渊。一切都消失了,好像纯白是一种黑暗。一切的退场使存在,和另一个存在的感觉更加明显,现在只剩他们两个了。

这就是他的世界,纯白,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她不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或许是一年,一个月,甚至可能只是一小时,毕竟时间的力量是强大的。

她站在他背后,清楚地看见他后背的样子,还有一些侧脸的轮廓,只等他转过身来了。

“嘿。”她说,他没有反应,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她暗自笑自己,声音要如何在扭曲的空间里传播呢?毕竟这里没有声音啊。

她从背后接近他。她能看见他的根根发丝,能感受到他身上衣物的柔软。她看见他的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看见血液在他脖颈的血管里脉动,感受到了他的心跳,和她自己的。

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无法抑制自己去想他发现自己时会有什么反应。

她感受到了冰冷与僵硬。

 

一只粗糙的手突然抓住她握控制器的那只手,另一只手猛地拔下她腰部的接口。一瞬间,她像断了线一样地无力地倒向地面。两个准备好的人接住了她,扶她站起来。两个人都穿着制服。

现在正是黑夜,下着小雨。原先的空地搭建起了临时的棚屋,屋前挂着昏黄的灯泡,与它相连的电线在四周随意摆着,连接着许多陌生的机器。警车的红蓝色光不断摇曳着,和灯泡的光混杂在一起,被地上的积水反射,构成一幅迷幻的情景。周围有许多走动的人,她能感觉到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她的母亲扑在她身上,伏在她怀里哭泣。她的父亲瘫倒在一旁雨中的椅子上,无神地望向灰黑色的天空。他看起来憔悴极了,好像老了十几岁。

或许真是这样,她想。

 

 

据点

“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有机会,”她说,“但我必须得说谢谢你,队长。”

电梯缓缓下降,发出均匀的噪音,不时颤动一下。

“这算什么,”队长说,“对我来说,不过是几秒钟而已。”他随意挥动着那双粗糙的手。“再说,我做那件事也不完全是为了救你。”

她感激地笑了笑。

“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他接着说,“时间就没正常过,游离在一般区段外都是家常便饭了。”

这时队长转过头来,看着她,变得认真起来。

“你也得准备好,要知道,你本来是有个同事的,现在还……”

电梯猛地一顿,随后电梯门缓缓地开了。

展现在她面前的是望不到尽头的昏暗通道,只有零星的几只灯管发出断断续续的惨淡的光,让她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阴冷。

“这地方不止看起来那么破败。”队长低声说,“你看过这次的报告了吗?”

她点点头。

“有时候不看这些报告反而更好些,有的人比我们所想象的疯狂得多。”她看向队长,他又解释道:“你知道的,保持警惕。”然后便不再说话。

她拔出她的枪,和队长一起轻声向前。

 

这是他们在这个地方遇见的头两个人。这两个人正在门里的桌子旁捣鼓着什么。桌面上血迹斑斑,房间里散发出腐烂的气味。她和队长潜伏在门口。

队长指了指左边的人,又指了指他自己。他把右边的人留给了她。

他伸出三根手指,为接下来的行动作预备。等他把那只手握成拳,两个人同时迅速弹出头来,扣动了扳机。

左边的人当即倒地,而右边的人开始疯狂地颤动,嘴里发出含混的嘟囔,过了一会,也倒在了地上。

队长举着枪警惕地进入了房间,她在背后跟随,等确认安全后,队长慢慢地走向原先站在右边的人,停了下来。

“仁慈,”他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说,“在有的情况下是很不明智的。”他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而且我们不知道生和死哪个更有利,不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他们。”他举起枪,向那个人的脑袋开了一枪。她没有作声。

“况且他们本来就罪该万死。”队长指了指沾着血的桌子,粗糙的桌面上摆着一些常见的手术用具。两段连着骨头的某种生物组织被一旁的台灯照出暗红色的光,血已经凝结了。看起来原先的两个人正在切割这些组织。她不让自己想太多。

 

队长似乎找到了什么,招呼她过去。她看见队长掀开一个大箱子的顶盖,里面散发出的雾气被箱子自带的冰冷的光照成白色,浮动在箱子周围。队长在一团雾气里探身向里看。

“是个冰箱,”队长看向里面,“还有……”

听见队长迟疑的语气,她放慢了脚步,担心地看向他。

“别的东西。”过了一会,他总结道,同时起身示意她亲自查看。

她走进,俯身向里看。

这是两具青少年的尸体,一男一女,全身赤裸,挂着白色的霜,黑色的血迹像伤疤一样缠绕着他们,却不见伤口。他们的嘴唇是紫黑色。女孩的脖子扭曲着,露出雪白的背部,以及血迹的来源。

一道骇人的切口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尾椎,深如黑暗,她的脊椎被摘走了。

她还停留在震撼中,队长掏出通讯机,开始对遗体进行扫描。“这下好了,”他说,“你还记得上个月……”

她看着这对遗体,他们的眼睛还睁着。这两双眼睛因为浑浊而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却充满无奈和悲哀,或许还有释然吧,她想,像是蹙眉的忧愁的诗人。他们的父母会为了他们尚未开启的人生落泪,可他们自己呢?铤而走险只是深思熟虑后的最佳选择,她想到了自己。他们的眼睛在注视,就像山丘上的他一样,他们做出了选择。他们可能会在遭受非人折磨时尖叫痛哭,但不会后悔,没人会真的后悔,没人能够真的后悔,因为没人做错了。没有人有权利评判,也没有至高的主宰在监视,我们的所作所为,和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将和我们自己一同消逝。

 

她继续看着他们,某种力量却让她的内心出奇的平静。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队长还在低头操作着通讯机。

“在某些方面,你是对的。”她说。她把手搭在队长肩上。

冰冷又僵硬。

她听见身后的响动,在短暂的思考过后迅速向一旁跃去。子弹打在队长身上,像是与另一颗子弹相碰,发出尖利的声音,弹向一旁。

她在翻滚后立定,尽力平息急促的呼吸,用枪指着子弹飞来的方向,那里空无一物。

幻影在黑暗中浮现,她扣动扳机,子弹却正如先前击中队长那发一样被弹开。影子迅速移动,她的子弹跟在背后。她用一只手握紧了腰间的应急控制器。

黑影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的幻觉,一切又重归寂静,除了子弹在墙上打出的凹痕,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她仍未放松警惕,心脏在胸中不断震颤,她握控制器的手出了汗。

她听见背后的风声,利刃划过空气,感觉就在耳畔。

来不及了,她想,就这样吧,久违的宁静。握控制器的手无力地松开。

刀刃在她眼前出现,好像她的脑袋被它穿透。下一瞬间,这块原属于一把刀的金属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落在地上的还有袭击者的身体。

这具身体少了一小半,一道平滑却又不规则的切口从他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大腿根部,遗失的那部分不知所踪,就像那把刀的其他部分一样。她从切口的形状里看出一个女人的侧影,但这个形状很快就消失了,内脏从切口中流出。

显然这次事故没有伤及袭击者的喉咙,她从瘆人的惨叫中听见了极其的痛苦。直面死亡的经历使她得以一窥神秘,神秘的力量驱使她暂时冷漠地审视一切,她开始想象若是自己经历这种痛苦会是什么感觉。

而很快,她的想象和惨叫被一同打断。她看见恢复正常的队长把枪放回枪套,无言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过了一会,他说:“看来这个地方不只是时间出了问题。”

 

这是最后的目标了。两个人在一条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下。这扇门在破旧的地下通道里显得格外突兀,两块漆成白色的钢板合得严严实实,显示出里面的与众不同。

队长把一个画面给她看,“至少他们在这一点上没我们先进。”这个画面显示了房间内部的基本构造及人员的相关信息。她盯着看了一会,然后关闭了画面。

他们开始进行最后的准备。

“而在某些方面,”他接着说,边从身上取东西,“我们还是挺原始的。我们做到了前人想都不敢想的时间伸缩,却还用着几百年前的武器。”他把黑色的小方块一个个粘在门上。

队长盯着这些小方块。“禁止这些实验也不全是好处。”他把这些方块都轻轻地按了按,确保他们粘得足够牢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转过头来对她说:“但我们还是得做我们该做的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觉得局里所宣扬的不令人确信,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指导我们和他们对抗。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我感觉到一种不必然的必然。按照一些人的说法,这就叫做命运。假如我今天要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黏弹安装好后,两个人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拔出来自己的枪。

队长将枪口指向黏弹,然后像是对门里的人说话一样说:“这个世界需要他们,或者说世界铸就了他们,倘若一种世界之外的力量突然使他们消失,那么这个世界无疑会分崩离析。”他顿了顿,继续说,“当然,也需要我们。”

火焰占据了她的视野,队长已先行一步,她紧紧跟随。对接器的特性使得他们不被灼伤。她跨过残破的门,凭借记忆击中了离她最近的三人,她能感觉到另一边队长也同时击倒了几人。火焰和灰烬还未散尽。

她听见了隐约的叫喊,模糊地看见几个人试图从箱子里取出武器,也有人在掩体后躲避,但他们最后都倒下了,不知是因为她的子弹还是队长的子弹。她注意到没有人利用时间异常进行反击,而她在那扇白色的门外正面碰见的敌人不是迅疾如影就是坚如磐石。这里没人安装了对接器。

等烟雾散去,一切都归于平静。她得以看清房间本来的模样。白色的四壁和地板,靠墙摆着一圈有玻璃挡板的柜子,大多的挡板已经破碎,里面放着各种药品和设备。房间中央是一张洁白的长桌,上面杂乱地摆着各种仪器,绕着桌子摆了一圈椅子。曾经在椅子上工作的人已经死去,以各种姿势倒在椅子上或者躺在地上。地板的洁白被鲜红所点缀。天花板发出的惨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用了多长时间?她想,人们漫长的一生在一瞬间终结。她不禁思考他们的生命意味着什么。

“出来。”队长说。看来他们并没有杀死所有人。队长把监测器在她眼前晃了晃。

一只颤抖的举起的手从对面的柜子后出现,接着是手的主人。他慢慢地走出遮蔽,站在长桌的对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切。她举起枪对准他。

他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眼睛睁得更大了。“不……不!”他尖叫,随后又如泄气般呢喃,“不要……”他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热切,“我,我是个科学家!看我!”他穿着染血的白褂,像个医生,而又长得端正,像个老师,他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他接着说下去,“我是搞,搞研究的,我只做实验!”他似乎想展示自己的工作,却因恐惧而无法移动,只有他的眼睛在颤抖的眼窝里转。他好像突然看见什么,声音一下子低垂下来。“我只是……我只是做实验而已。”

她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看见杂乱的仪器中清理出一块桌面,上面散落着被子弹击碎的仪器的碎片,但很容易猜出那两三块芯片是原本就放在那里的。她认出那是对接器,芯片上暗红的斑驳被洁白的灯光照得刺眼。

她想起另一张血迹斑斑的桌子,想起黑暗的沟壑,想起那些注视着的浑浊的眼睛,好像那是她自己的眼睛。

这是他们的选择,她告诉自己,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值得这个。

子弹无声地穿过他柔软的咽喉,将他背后唯一完好的玻璃打碎。碎片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喉咙,然后向后倒下了。

她走近他身旁。他的头枕着玻璃碎片,两只手不断抠挠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像是有东西卡在里面。他的嘴张张合合,好像水里吐泡的金鱼。血红在地板上蔓延。

她抽出刀,终结了他的痛苦。

 

 

她坐在山丘上,坐在他的脚边。

落日将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在金黄的草地上映出两条细长黑暗的影子。他的脸被照亮,所有细节都一览无余。他注视着远方。

她注视着红橙色的太阳,与日出并无两样,她想,在他的世界里看不见太阳,看不见一切,她是知道这个的,只有茫然的白色。人们给同一个太阳起两个名字,一个带来光明,另一个昭示黑暗,世界在他们的头脑中被分成两半,而他们自己终其一生徘徊在黑白的迷宫里。当排除了声音和影子,我们只得感受太阳和世界的存在,这时它是一个自洽的整体,让我们不再四分五裂,像是某种永恒。

人们总是竭力去搜寻一套普遍的法则,希望用它去解释我们遇见的一切事物,但那是不可能的。常有人为了自己的框架而沾沾自喜,殊不知那是自我禁锢的牢狱,是用表象解释表象,而我们为了追求真相而作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在无尽的浮沫中的苦苦挣扎。

他们教给我们意义,却背靠着牢房冰冷的墙壁,从狭窄的窗中向我们递出邀请函。她想起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冷漠的眼睛,还有那些尚未出生的人,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微妙的屏障,而另一边黑暗又深邃,自以为是的人坚信地称之为不可接受的虚无,可我们自己的手已悄然和另一边的人的握在一起。他们宣称意义引领我们前行,可意义只是伴随人一生的玩具,我们从未知中驶来,也要回到未知中去,却被自己的造物束缚在航行中。我们向意义顶礼膜拜,却忘了它只是我们拙劣的塑像。从来就没有什么浅显的信条让人们遵从,使人们获得生活的动力,并且我们也不需要。因为一个理念早在一切之前就已深深扎根于心,那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规律也只是它折射出的幻景。它使一切运行,一切都是它的衍生,即使最不相和的事物在它的维度都化为同一。我们依照它行事却不发出疑问,因为我们就是它存在的证明。

除了它,她想,一切皆为表象,因此一切都被允许,没有任何价值高过我们的判断。到了最后,只有我们自己可以避免过度执着,也只有我们自己能决定前进的路是否要付出太高的代价。我们或许可以使多数人信奉某个神灵,但我们无权评判特立独行的人,反过来,特立独行者也无权评判多数人,因为在不被注意到的内心深处,我们按照同样的信念行事。我们和这个世界,都只是生者的船上的乘客,在时间的长河上平稳地行驶。或许有人能用力划两下桨,来加快或放慢自己的船速,但我们终究都要在未知的汪洋里相逢。

她想起那堵压抑的黑墙,先前的不快竟已一扫而空,她惊奇的发现自己开始对一切都采取包容态度,同时她对自己曾拒绝的本能也有了新的看法。她感到内心情感的细流,于是她打开了牢笼的门,某种人为压抑许久的情感无边地漫延,她想到在这个时代里的人,自己,他,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感到难言的悲伤。

她起身站在他面前,他依旧那样站着,微驼着背,头却歪斜着高昂。她用双臂搂住他,拥抱这座石雕。一阵漠然的冰冷浸没了她的胸膛,情感的洪流使她的呼吸颤抖,使她的眼中盈满泪水。她抬起头,用泛着光的眼睛看他,他的目光低垂又忧柔,却如利剑般穿透她,使她的内心奔涌得更猛烈了。

 

 

实验后一分钟

他在船上醒来,周围是黑暗的一片。船在水上平稳地行驶,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闪烁的星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使他看清船上其他的旅客,他们都在酣眠。

他又发现自己正沿着巨大的树干往上爬,脚下越来越黑,而他依然不停,他无法阻止自己。到了树的最顶端,他发现树枝更细处长着无数的叶子,而正是它们发出若隐若现的光芒。他欣喜地去摘那些叶子,以为自己到了旅途的终点,脚下的细枝却折断,他坠向黑暗。

心跳声好像巨人的擂鼓,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他不安地睁开眼,只能看见茫然的白色,而尚未平息的心跳则加深了周围的寂静。

实验成功了,他想,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第二个人的到来,然后就是更多人,那时整个世界都将为他们欢呼。

他用手去触碰自己躺着的平面,像钢铁一样的冰冷坚硬。他撑着它站起身来。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他想,生活的真相。大多数人受限于自己接触的事物,认识都浮于表象,他们把生活称为残酷,或温暖,并且对此深信不疑。而当人打破了某些限制后,他们离真相就会更进一步。时间的凝固使得他所见的一切都被快放,他像一个神灵随意浏览着世界所变幻出的不同样子,美好的或丑恶的,悲伤的或喜悦的,这些在不断加速后都呈现出同一个姿态,而这个姿态以无尽的白色展示给他。生活是冷漠的。

一股神秘的力量使他抛去了情感,只用认识的角度审视一切事物。他不再畏惧死亡了,而他本对此恐惧不已,他向白色的深渊望去,看见了自己的终点。

但他又想到,人总是容易被自己所面对的事物影响,若找到一丝游离的想法便坦然接受,荒唐地沉醉于自己伟大的发现,并把一切相抵触的东西都忘记,草率地声称自己所找到的是真理。

或许我们永远都达不到真相,他想,限制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有时或许可以受感情的驱使抛去理性,有时也可以变得漠然,但我们从未自相矛盾,世界是和谐的。

他摇了摇头,改变了站立的姿势,让自己从思考中脱离出来,等着第二人的到来。他微驼着背,头却歪斜地高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时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却让他确信不已。第二个人永远都不会来了。

笼罩一切的白色突然消失,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金色的草地上。落日将余晖洒在他的脸上,在草地上投出细长的影子。他感到沁人心脾的温暖,而这温暖却不来自阳光,他感到柔软的依靠和湿润的碰触。

他看到了那双泛着光的眼睛,而那双眼睛也因为预料之外的回应而显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变成宽慰。那双眼睛向他微笑,像是和一个多年未见的旧友讲述自己离开后的故事。孤独与沉思,挣扎与解脱,这些他全都了解了,就像做一场梦,与自己的默契不需要言语就能达成。他沐浴在情感的温暖下,而自己的身形全都融化,只剩两颗跳动如一的心。真相在显露它的作用了。

而下一瞬间,一切又复归如常,惨淡的白色重新包裹一切,他呆呆地注视着白色的深渊。

像是被某种力量击穿,他整个身体都变成空壳,难以抑制的悲伤填充其中,冰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无力把他压倒在地,使他重新躺在无形的表面上,寒冷结成冰,坚硬变得锐利。

一滴泪从眼角滑下。

 

 

实验后第三天

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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