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节离散数学课,卡尔坐在一群人当中听老师滔滔不绝地摆弄着一些光怪陆离的符号,这些符号简直要把他弄迷糊了。他感到很困倦,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大家都往窗外看,不一会,雨开始哗哗地下开了,老师又开始讲课,卡尔实在撑不住了,便埋头睡下。
等他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雨还在下,他的手机已经充满电了。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雨点在地上的水洼里激起的波浪,他感到一股安全感。他把耳机戴上,又开始写一些路上令他高兴的事情,直到他写得疲倦。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待的时间太长了,如果他不上路,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到达终点,也就无从知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于是他又买了两瓶水,还买了一盒好丽友,就离开加油站上路了。
这时是凌晨三点钟,但路旁的灯把道路照得很明亮,雨还在哗啦啦地下着,就算他打着伞,他的裤子和鞋子也被雨水打湿了。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沿着道路往前走着,耳边雷鸣不断。越来越频繁的雷声让他开始害怕起来了,他这样想:我曾经在新闻上看到些个被雷劈死的人,那情景似乎也和我现在差不多,要是我现在在这样一次具有伟大朝圣意义的行走中被雷劈死,那将会是多么遗憾呀!更何况我现在打着伞,莫不是一个行走着的引雷针吗?他把自己吓坏了,以至于连路都不敢走了。他又想起来自己看过的那些防止触电的小妙招,就开始蹦着走,不过没过多久他就觉得这实在太愚蠢。被雷劈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古往今来被雷劈死的也没有几个,反而是种特别的死法,要是我死在路上,那我的这次旅行的意义就变得崇高了,生死有命而已。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又开始像之前那样,两只手抓住自己背包的肩带,努力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迈得结实有力。
这样的走路姿势让他感到更自信了,于是先前那些让他困惑的烦恼就都暂时隐退了,这样他见到那人,他就就会表现得好像自己完全不在乎,或者是他在乎,但他并不为此而像一个少年一样困扰不已。而实际上,他仍然对这个校园心存芥蒂。在路上他一路向北,感觉过去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可他不得不坐着列车回到南方去,并逐渐感受着不可避免的审判的逼近,忍受着煎熬。而等他迈步走出教学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乌云仍然压在天上,让世界变得昏暗,空气很潮湿,他骑车出去吃了一份黄焖鸡,他爱黄焖鸡,一小份黄焖鸡就能让他吃两碗米饭,并且还有免费的廉价饮料可以喝。等他吃完饭,雨又下开了,而且比之前更大,他拉了一个板凳坐在饭店门口,无神地望着雨里的街道,一个人经过门口,把他撞了一下。
如果他不上路,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到达终点,他想,何况这雨也无从停息,那就让雨下得更大些,好让他尽兴吧。他骑上了河边的小路,顺着河流向海边骑去。他想起那人,又想起自己离开前最后一次前往海边的经历,不由得怒火中烧,愤怒地锤了一下车把。他的眼镜上沾满了雨水,让他前方的道路变得模糊又迷幻。他已经是见过海的人,并且见过很多次,海对他来说简直是触手可及,因此他就有了资本去嘲笑那些把小水潭当作海的人。北上的旅途中他经过一个景点,是一个被叫做海的湖泊,近水的沙滩上挤满了人,他便觉得自己五十元的门票钱打了水漂。他躲在一旁的树荫下,躺在瓜摊的椅子上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对面的骆驼正窝在地上,看着自己。我有一个朋友在旅行社工作过,他想,他的工作就是牵骆驼,那想必还是很有趣的。这时有游客要骑骆驼,牵骆驼的人就跑来扇那骆驼几下,把它叫起来牵走了。
这是回南方后他第一次去海边,他全身都湿透了,但仍在自顾自地想着,在更早的时候,他想写出些自己想象的情节出来,但成果却总是单调乏味,但如今他若要写些东西,只需要从过往的经历里挑挑拣拣,再稍加加工一下,就能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东西。或许这才是旅行带给他的,他想,一开始他对旅行的期盼就错了,旅行并不会给他带来某些令人惊喜的感悟,因为这些浅显的道理,对于任何一个曾乐于思考那些足以在生活中运用的方法的人来说,是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获得的。而这些道理虽然浅显,颠扑不破,却仍然显得空洞,只有我们贯彻它的时候才会显得充实,卡尔认为旅行就是其中的一个办法。
那骑行的小哥也曾对旅行侃侃而谈,他想。夏天快来临的时候,卡尔趁着雨后的最后一丝凉意去前海露营,那天晚上下起了细雨,洒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第二天早上卡尔去河对面的商店买食物,并在商店里坐了一会和狗玩,一会他听见外面来了人,那小哥泡了桶面就坐在外面,和一旁的中年男人交谈。卡尔也被吸引过去了,那小哥是从金华骑过来的,并且还要向西骑。在本文写下的时刻,那小哥还在骑车,并且根据他的朋友圈,他已经抵达了腾冲并准备进藏。那天这三个人在商店外面聊了一个下午,小哥又泡了一桶面。河边的人渐渐多了,就有些年轻靓丽的女孩,让那中年男人移不开眼,这时另外两个人就嘲笑他。这发福的中年男人对旅行不甚感兴趣,每当卡尔和那小哥讨论着路上的所见所闻时,他就缩在一边玩手机游戏,但他倒是表现得对致富之道颇有心得,说他如何与某网红共事过,又说他如何包揽工地生意,又说他如何损失几十万的大单子。
那骑行的小哥是这样说的:要是你去了一个地方,却又没有看到那些著名的景点,这样一来,你以后告诉别人说,我去了什么什么地方,这时候别人问你,那那些著名的景点,你都去了吗?这下你该如何应对呢?旅行的路上卡尔总是想这个问题。到临近晚饭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雨,卡尔和那小哥循着那中年男人的指示,找了一家饭店吃饭,回来时雨下得更大了,他们俩在路口分别,卡尔跑去收自己的帐篷。
雨越下越大,大到有些吓人了,闪电也更加肆虐,卡尔先前建立起来的自信心也消失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黑夜,路灯,和灰色的雨幕。他看到旁边的待售的楼盘,那远远地有个人撑着伞走过,便向那里走去。他推开一扇玻璃门,感受到了干燥凉爽的空气,售楼部开着昏黄的灯,而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将在这里等到雨停,卡尔想,便在门口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趴在桌子上试图睡去。一会他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一抬头看到玻璃门外有个穿着制服的男人,那男人进了门,问他在这里做什么,并叫他出去。后来卡尔又回来了几次,请求那男人让他在这里待到雨停,却都被严词拒绝,于是卡尔就不再请求,而是诅咒。外面能躲雨的地方蚊虫猖獗,凡是卡尔裸露出来的皮肤都被咬了包,更别提还有形状怪异的虫子从他的屁股底下钻出来,把他吓到神经衰弱。但他总算熬到了天亮,这时雨也渐渐停下来了,环卫工开始出来扫地,空气温暖又潮湿,卡尔又重新出发了。
雨后的路边爬满了巨大的蜗牛,走路时必须得时常注意着脚下,因为踩到他们就会溅起恶心的汁水。但骑电动车的就没这个顾虑,因此一路上都能看见轮胎印上面的被压碎的蜗牛,还总有一两只其他蜗牛聚在那里吸食他们同类的尸体,这让卡尔头皮发麻。一阵颠簸,卡尔知道这是他又碾到一只蜗牛,不过他很快就将心中的不悦驱散,一心一意地想着海边,夜晚送来一阵咸腥味,这是海的味道吗?他总在南方闻到这个味道。空气开始变得暖和了,阳光透过云层,让空气更潮湿了,天气开始变得炎热,不过卡尔还是得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是一场朝圣,他想,这和你无关,他想。可等他骑到海边的栈道,却发现他们用栅栏堵住了入口。
他在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罐冰可乐,站在海边的石头上听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沿着海岸线一片星光璀璨,然后是灰色的海面和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石头,灰色的老鼠在石头间窜来窜去。他想起自己在船上,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一片灰色的虚无。他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话,是几个人在讨论圣经里的东西。是谁把他哥杀了?那群人中的一个问,于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名字。
那天有个信徒要搬离原先的公寓,当晚在客厅举办欢送聚会,卡尔坐在客厅里问曾哥说,曾哥,你是干什么的?曾哥说,我是为神服务的。卡尔说,不是,我是说,你的工作是什么?曾哥说,我的工作就是为神做事。接着又讲述了他怎么原本可以在医院工作,或者开诊所的故事。这样,卡尔说,你现在就是什么也不干喽?客厅里听见这话的人都笑了。
他们又一起读了圣经,唱了圣歌,如往常一样,曾哥对卡尔说,如果你愿意接纳神,就和我一起祷告,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如往常一样,卡尔说,太早了。接着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低着头做祷告。卡尔也坐端身子,闭上眼睛默默想着,不管那上面的是什么东西,有东西或者没东西,是我自己还是其他什么别的,现在我向你说话,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把自己交给了你,并为我经历的一切而感激。我在国道骑车的时候往往能看见站在路上眺望的老人,而我经过他们的时候就会感到某种得意,悲哀又庆幸。这让我意识到你所赐予我的刚好能使我为所欲为,并且因此而感到幸福,充满了前进的动力和鄙视一切的自信。
窗外雷声滚滚。
聚会之后
等卡尔走出那个豪华小区后,突然感受到一阵强烈的便意,便问小区大堂前台,厕所在哪里,那前台给他指了指。等他冒雨找到那前台所指示的厕所,却发现这里只有两个马桶,没有蹲坑,并且马桶的垫圈呈现黄色,而垫圈下面的地方呈现灰黑色。卡尔浑身都淋湿了,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结成一条一条的,知道事态已经刻不容缓了,便选择了灰黑色的部分。等一切都结束了,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意识到的问题,那就是他没有用来擦屁股的纸。他在马桶的冲水按钮上方发现了一张一半皱缩,一半平展的纸巾,便咬咬牙使用了它,但他从这张纸使用之后的性状看出,他需要的纸巾远远不止这些,不过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因为他已经浑身湿透,不再关心了。他夹着屁股骑车冒雨回了学校,冲了一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浑身干燥地准备睡觉了。由于他的被子太薄,前几天他在半夜常常被空调冻醒,这次他把原先的被子塞进衣柜,从他放在门口的自行车驮包里取出他旅行时所使用睡袋铺在床上。熄灯了,他想,他能闻见睡袋上的灰尘和泥土的气味,还有雨水淋过的潮味,那是鄂尔多斯的雨,他想,他闻见了汗水的气味,看见烈日下他正光着膀子在群山中间的小路上推车,在下行的山坡上飞驰。他想起了在榆林图书馆遇见的那位可爱的女孩,可能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可爱的女孩了,他想,可惜的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小猫呀小猫,你怎么就不下来呢?我已经为你搭好了桥呀,你要信任我呀!我可是为了你挨了蚊子的咬,你却让我整夜都听着你那无助的叫声。可我爱那夜晚,爱那孤独,那凉风吹得我膝盖疼。卡尔希望自己现在就能上路,重新回到那流浪的生活中去,可是,卡尔在心里笑了,我真贱呐,唉,可是,要不是这样,我们又怎么能够幸福呢?
202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