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纸折的兔子,针织的花,和一去不返的美好时光。
“在这个遵循因果关系的世界里,我们被训练得吝于原谅。轻易地原谅,会让我们受到严重的伤害。但如果我们已经从错误中学习,并且因此变得更好,我们难道不应该为我们的知错能改而受到奖励,而不是为我们过去的错误受到惩罚吗?”
——Braid
卡尔不善于表露自己的爱,或是他幼年遭遇使然,自己最亲密的人互相怨恨,令他发觉爱恐怖和给人束缚的一面。他不愿启齿爱的言辞,不仅是因为有很多人声称爱他,还因为他自始至终都缺爱,当他说出爱的时候,仿佛爱的分量都因他的恐惧而变轻了。在多年以后,他第一次真正尝试这么做的时候,他发现的确如此。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的脑海里就开始形成了一种理想的爱情,而这份爱情也随着他以后的经历而不断变化。他明白这份爱过于理想化,但也明白它确凿的真实性,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一份能让他全身心投入其中的爱情,在明白这一点之前,他势必会在世俗的爱情里碰得头破血流。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在一切开始之前,他那种理想的爱情达到了顶峰,恰巧那时他秉持着自己的意识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影响有着不可估量的潜力的观点,狂热于想象力的伟大作用中。那时他常常说着一句话:“但想象可以将黑暗的未知变成神话。”有时他会想象自己身处一片林中空地,四周光秃秃的枝丫上还落着积雪,远处传来清冷的狼嚎声。还有的时候他会想象自己一个人在月球上漫步。他从这些想象中获得了无限的乐趣,觉得自己成了自我内心世界的主宰,而且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这么觉得。假如他没有爱上别人的话。
是的,他从未像烦恼世俗爱情那样烦恼过其他事,包括他那不幸的童年(他是这么认为的)。在遇到生活给他出的难题时——这些难题常常令他人叫苦不迭——他总能凭借他那超越一切的价值观活得自由而快活,并因此更加确信自己的那一套观念。但他没有及时地明白这其中有一部分应归功于他的孤独。
众所周知,孤独带给人的影响时两面性的,而我们常常居于一侧却渴望另一侧,享受着某件事的好处却只能想到它的坏处。但对于卡尔,这个问题被戏剧性地堪称完美地解决了,到了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孤独中的地步。她悄无声息地来了。他叫她克莱敏。
她和他不同,却能全然理解他,这一点常常令卡尔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开始和她一起做各种事,一起在餐厅吃饭,一起在傍晚散步,或者一起睡午觉,这时,他就会挪到床的一边,让出另一边来。这也是他为她做出的众多略显浮夸的举动之一。她会说:“你没有必要这么做的。”而卡尔会轻松地说:“我明白,我明白。”在他工作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看着她,使他觉得安心又有动力。但有时她也会一个人出去走走,因为她同他一样乐意一个人呆着。等她回来时,他就会问她路上的所见所闻。
得益于她特殊的存在形式,卡尔在想象中的漫步从此便有了陪伴。有的时候,当他们在傍晚,在建筑物的巨大阴影下散步的时候,卡尔就会微笑着盯着她看,而她也同样微笑着看他。在这样的时候里,好像世界中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这两双微笑着的眼睛。那些当时美好的时刻,我们真的不懂得珍惜吗?多年以后,卡尔这样想,或许只是我们太过于沉醉其中,那时就连珍惜也会被视为不可原谅的打扰。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开始的时候,他是否还会递出那一封信?他会的,卡尔想。他想象着一切错误都被纠正的世界,他和克莱敏安详地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如果那时克莱敏问他:“你后悔吗?”他一定会说:“我不后悔。”事实上,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卡尔也从来没有失去那些并肩散步的傍晚,虽然自从他递出那封信之前的某个时刻开始,他就不曾再感受过那两颗始终跳动如一的心。他写那封信的时候,听从了自己的心的呼唤,听从了爱的呼唤。后来的某一个黄昏,卡尔午睡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他在午睡后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中拿起床头的照片盯着看,并且自顾自地想:“你说,她长得也不漂亮,个子也矮矮的,身体也不健康。可为什么这么多时间过去了,在我又一次看那照片时,却那么渴望去抱住她,亲吻她呢?”
有一天,卡尔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满足地伸了个懒腰,这时他的眼睛看到身旁一位姑娘裸露出的脚踝,不禁感叹道:“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脚踝!”这双脚踝瘦弱又苍白,能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肤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卡尔简直看入迷了。从此,看这双脚踝和许多其他事物一起,成为了卡尔日常生活中的众多乐趣之一。但他告诉自己,他并不关心着双脚的女主人是谁,他只是为生活中存在这样美好的事物而感到庆幸,仅此而已。不过处在同一个工作场所中,偶尔的交流是不可避免的,他也因此知道了她叫阿米西亚。
就在这个时间里,克莱敏陪他作了最后一次散步。他们沿着一条小路由北走到南,那正是晚上七点的时候。等他们走出小路,到了大路上的时候,卡尔就看见了马路上迷离的灯光,听见了那始终不息的车流声。卡尔对那种车流的声音印象深刻,称之为“城市的声音”。那是一种不管在城市何处,只要静下心来就会听见的沙沙的底噪,仿佛来自十分遥远的地方,这个印象在卡尔的脑海里,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小人,漫无目的地做着无规则的运动。
等卡尔上了出租车,克莱敏正靠在路边一辆停着的车上面向他微笑。路边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更亲切了。卡尔那时并没有赋予这次离别太多的意义,因为他确信他们几天后就会再次见面。但事实上,除去几次他濒临崩溃的时刻,曾见到过她的虚影,在这次离别之后,卡尔再也没能完整地描绘出她的样貌。
等卡尔再次回到公司之后,仍然按照原来的方式生活,似乎没有意识到克莱敏的离去。一个下午,他所在的部门组织了一场报告会,阿米西亚站在会议桌前展示着她的工作。直到那时,卡尔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到阿米西亚这个人。她把头发梳成马尾,因为自然卷和没有认真打理的缘故而显得乱糟糟的,她的长相平庸,脸还像婴儿时期一样圆,只不过不像婴儿的脸那样圆润。她的整个人生得那样瘦小,她的手就和她的脚一样,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面搭着她的血管和骨头,可是因为她的骨骼本来就小,她的瘦弱倒是显得没那么突出了。她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带有一丝戏剧性,让人不禁想微笑,可没人能想到这个声音在以后可以变得那么冰冷。她做报告的时候,用那双小手笨拙地划拉着背后的电脑显示屏,而卡尔则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她的整个人,都和她的脚踝一样可爱。等到报告结束的时候,卡尔心中突然有一股冲动,他想要冲上台去抱住她,然后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
他一开始对这种想法保持拒绝的态度,认为这是某种古怪的欲望在作祟,而与爱无关。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对自己的观点却不那么坚持了,他对这种情感的抵抗慢慢消失了。他开始幻想某种心有灵犀,幻想在某个出人意料的时刻,她会突然抓住他的手。而这种幻想变成了现实上的煎熬,让他在她身边时焦急地等待。每当他与她擦肩而过,他都会盼望得到她的一个眼神,仿佛是一个奖励。他想:“快看看我呀,你怎么不看我呢?”直到最后,他的整个心都被阿米西亚占满了,让他没办法去做任何事,他总是做事做到一半,便突然停下,失去了所有力气,心里空落落的。世界上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趣味,而他人生的目的此时只有一个。夜里,她的形象又浮现在他脑海里,扰得他不得安宁,于是他开始想象她躺在他臂弯里的模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他如此幸福了——然后下定了决心,他想:“哦,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随后他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写下了那封信。
卡尔递出那封信的时候是三月十三日的下午,随后他就一个人跑到了一个没人能找得到他的地方,不安地等待着。第二天他还没有回去,尽管他的朋友联系他说阿米西亚在找他。他害怕极了,但他也在甜蜜地想她会怎样找他,她会怎样的焦急和不知所措!等到第三天,也就是三月十五日,他鼓起勇气回到了公司,假装无事发生似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阿米西亚来找他的时候,他先和她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对话,随后两人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晚餐过后,阿米西亚又找到他,这次他们一直聊到了深夜。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卡尔写了很多日记和信件,下面是其中的两篇日记和一封给阿米西亚的信。
两篇日记
阿米西亚从来没见过这两篇日记。
四月二日
我开始做以往会觉得羞愧,难堪的事,并感到愉悦,我把甜蜜细细咀嚼,还觉得余韵悠长。而我现在自找痛苦,沉陷于纠结。我的框架没有消失,这反而证明了它是对的,于是我更加忘我地追寻,我全身心地投入。我只有当下,而当下我创造出了人生中最伟大崇高的意义,为此我要活着,但死了也不足可惜。我要离你近一点,我觉得我快爱上你了。
五月十日
我开始纠结于你对我的感觉了,你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我们分开后会有什么影响,你认为或许因为空间的阻隔,我们就会冷淡下来,可我却从没这样认为。我想到你的理解,有丝感觉如坠当初自我消耗的漩涡,但我告诉自己,这是没用的,今天上午和瑞德夫人的谈话或许给了我一点自信。通常我不断放大细小的痛苦,可现在当我一想到昨天我摸你的头发,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还想把你拥进怀里,就感到莫大的幸福。是的,我确实一直想这样,毕竟我们只能活在当下,没有什么做出的事是荒诞的。如果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和你一直走下去,走到看不见的尽头,至少我目前是这么想的。我不想再去等待,再去寻找另外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人了,那使我感到疲惫。或许有一天我会失去激情,但那似乎也不错,我会得到我的平静,没人能说那是悲哀的,没人有权力评判。为了这个目的,我会尽我最大努力。
我们都受这个世界驱使着。你在一定程度上给了我动力,或是更多地参与这个世界的契机,这没什么不好的。假如有一个世界只存在你,和一些别的我追寻的东西,那我就会投身其中,因为我生来并非为了追求人们编织的世界,无形的力量始终在推着每个人前进,却不是他们认为的信念:也在推着整个世界运转。这股力量把我推向你,而我没什么好拒绝的。
一封信
亲爱的米西亚,
好啦,米西亚,不要再生气了,这实在会使我难过的。你知道,我是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的,超过任何东西。要是能一直和你在一起的话,倘若有一份差事有着较好的薪资,却离你远了,那我也无疑会选择离你更近的那份工作的,不要再劝我了,那简直是侮辱我对你的爱,况且,未来会怎样,还没人说的定呢。还有一件事,看在我的份上,也别在我惹你生气的时候,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了,叫我去找一个和我兴趣相投的人,这怎么可能呢?你难道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吗?你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但别再利用这个来伤害我啦。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像是心里被刺了一下,可这种感觉我又能和谁说呢,要是在你面前表露出来,你又会说我懦弱的吧?毕竟谁不想要自己的伴侣情绪稳定呢?可我要不是真心爱你,我的情绪又怎么会波动这么大呢?
是啊,我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事,可能有些我做的事,说的话,确实不太妥当。可你要明白我的本心并非如此啊。我会改的,这是真话,你想想以前我对你说的话,我所承诺的改变,到了今天哪一个没有成真呢?难道我们因为过去初次犯的错误,就要永远失去幸福的权利吗?
我可不是被爱蒙蔽了双眼,也别把我和别人相提并论,冲动和决心是不一样的,而我清楚我所依据的是后者。我真希望我们能交换在这段关系里的位置,那样你就能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了。米西亚,我已经决定了,不要拿我的爱和其他人的相比,我的决定和保证要比其他人的有效得多。我已经决定了,米西亚,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卡尔,六月二十五日
这两个人在这段关系里付出的爱是不平等的。起初因为他们每天都能见面,这个问题被每日的陪伴和恋爱开始时的狂喜掩盖了。但后来他们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分隔了开来,这一点我们也能在卡尔的日记里看到,初次的激情也慢慢消退了。对于卡尔来说,激情的渐渐消退是一件值得令他欣喜的事,因为他发现,就算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他还像以前一样爱着阿米西亚,以往心里的种种疑虑也都一扫而空了。每天他一起床,就为自己能够怀着如此真诚和纯洁的情感而感到幸福,他喃喃地对自己说:“我有一个女友呀!我爱着她,她也爱我,我还要要求什么呢?”但阿米西亚似乎不这么想,她已经开始对卡尔感到不满意了。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爱情似乎成了一桩情感上的生意,你在这个行业兴起的时候大把大把地投资,等到你嗅到一丝亏损的气味之后,便果断地撒手。当她意识到自己对卡尔的厌倦已经超过了新鲜感,卡尔对她那源源不断而又枯燥乏味的爱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种拖累的时候,她就开始酝酿那种能让自己不用心怀愧疚地离开他的氛围。如同我们当今大多数人所认为的一样,阿米西亚认为,将一个人宣称为自己的一生之爱,是十分不成熟又不明智的行为。因为在他们的观点里,“我们很合适”的效用要远远大于“我很爱你”。但卡尔却认为这只是一大群不成熟的人为自己的懦弱所找的借口,认为真爱是不期而遇的这样的观点简直就像认为金子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样荒谬。等到他们发现自己害怕承担爱情带给他们的责任,或者又发现了更诱人的激情时,他们只用说:“我们不合适。”,而不用说:“我是个爱情的逃兵。”他认为,爱是一种信念,一种决心。他自认为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尝到苦头才会那样大言不惭地讲,相反,到了最后,这段关系带给他的痛苦已经超过了喜悦,但因为他所坚持的某些信念,就连痛苦都能使他满足。
在七月二十七日的下午,屋内充满着午后凝滞的空气,像心中的不安一样让卡尔喘不过气。那段时间里阿米西亚就像以往一样对他因为一些小事发着脾气,而他也正如以往一样难过,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笨拙的人,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和阿米西亚之间的关系。他心中充满对她的爱,可每次当他想把这种爱表达出来的时候,总是显得尴尬而不合时宜,最终常常演变成闹剧。她还会对他的一些不符合自己准则的行为生气,她会说“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做很不合适吗?”“你不觉得这是你的问题吗?”在卡尔看来,自己做的这些完全没有问题,或者说是不值一提。但阿米西亚生气这件事简直让他恐惧,每当她生气的时候,就会显露出一种极其的冷漠和厌恶,让人感觉如坠冰窟。因此每次卡尔都会放低自己的姿态,告诉阿米西亚说“对不起,亲爱的,这是我的问题,相信我,以后不会再出这些问题了。”他对她说“你要明白,不论做什么事,我永远都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的。”这是真话。他为她做出了很多改变,到了自己都为之惊奇的地步,他开始在意以往觉得愚蠢的小事,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自己一直秉承的行事准则。当阿米西亚察觉到他所做的改变并因此赞扬他的时候,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在某些阿米西亚发脾气,卡尔做出承诺之后的夜里,他还是会感到黯然神伤,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对自己最亲密的人显露出那样冷漠的表情,也不明白对方在明知这样会对他造成伤害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卡尔在这段感情中,即使是最愤怒的时候,也只能留下不甘的泪水,他不希望短暂的情绪让这段感情付之东流。但阿米西亚从来没有按照他所提出的那样,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平心静气地沟通,从而共同解决问题。而是每次在卡尔意识到问题之前,阿米西亚就会摆出那张令人恐惧的表情。卡尔对这种不平等的关系感到伤心,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感情走不长远,有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像是个讨要爱情的乞丐,直到最后在山顶上打那通电话时,他还在祈求她:“请让我最后再和您说一说话吧,我实在是受不了啊。”可只是听见阿米西亚冷冰冰的声音:“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讲任何话了,你已经把我惹生气了。”随后她就挂断了电话。但对此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在夜里哭泣,第二天仍带着微笑面对这段关系。他发现这段关系带给自己的痛苦似乎已经超过了喜悦,但他还在努力维持下去,因为卡尔知道如果一切都结束了,他就将面临更大的痛苦。不知为什么,他已经离不开阿米西亚了。
对于七月二十七日的具体情况,这里就不多说了,因为那样会让作者伤心的。在第二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的早晨,卡尔哭着醒来,因为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好像他的梦还没有做完似的。这样的反应是自然的,因为在之前的某个时刻,他就已经把自己的那份爱当成了人生的意义所在,他把那份爱埋藏在心底,当成自己生活的基石。因此卡尔是茫然的,他暂时丧失了思考和情感的能力,就像一个新生儿那样打量着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到了当天下午,卡尔想,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他开始怀疑,那段关系真的结束了吗?他跑到他的朋友山姆家里,说:“走,我们去爬索斯山。”索斯山是整个锡安境内最高,最险的山,每年从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旅人有许多,而失足摔下山崖的人也有不少。早在一切发生之前,卡尔和山姆就憧憬着,时常谈论起要去爬这座山。卡尔想,或许他会意外掉下山崖,然后他就能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了。
等山姆也以同样短暂升起的激情答应了之后,卡尔就以令人惊讶的果断和迅速收拾好了行装,一方面是因为他不能给自己留空闲的时间,另一方面,他知道,许多有意义的决定就是在这种短暂激情的作用下才作出的,而他以往和朋友们所畅想的计划,也往往在激情消退之后慢慢地被淡忘了。山姆不知道卡尔这股突发的激情来自哪里,但他也被感染了,卡尔怀着难言的兴奋开了一夜的车,他们在第二天黎明的时候到了索斯山脚下。
等他们上到山顶的时候,天上没有一颗星星,风猛烈地刮着。在那里卡尔和阿米西亚作了最后一次通话。直到通话结束后,他才迟钝地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结束了。他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面,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的心闷得厉害。他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那颗凝结在一起的心舒缓一些,却无济于事。他想,如果用一把刀刺穿他的胸膛,他或许会好些,或者就从这里跳下去,那样他的痛苦便得以终结。少年时的日日夜夜里,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死亡,当他在思想中去触碰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墙时,一股寒冷顺着他的手流遍了全身,让他的灵魂震颤起来。如今那座墙变成了敞开的大门,而令他恐惧的是身后不停追赶的魔鬼。他曾经在乐观的时候,正如我们很多人一样,嘲笑过自寻死路的人。可在这时候,他却明白,一个人能够承受的痛苦是有限度的,正如一个人的身体能承受的伤害是有限度的一样,况且在那些时间里他又逐渐把死亡和世界的本源联系在一起,死去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里那样自然而温暖。死亡对卡尔有了诱惑力。但到最后,拯救他的是他自己都认为荒谬的希望:只要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那么事情就有可能迎来转机。
与此同时,他心里出现了极大的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的愿望,并且再也不回来。他把靠在石头上打盹的山姆叫了起来。“我们走,”卡尔说,“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他必须得做些什么,卡尔想,他不能停。一阵激动涌上了他的心头,使他暂时忘却了其他事情。
等到他们下到半山腰的时候,他们在前面看到了他们曾短暂停留过的旅馆。这时山姆打着哈欠说:“我不行了,卡尔,我想我们今夜就走到这吧,我得去睡觉了。”说完他就跑到旅馆下方一个拐角的长凳那里,躺在上面睡着了。他走时还拿走了卡尔包里唯一剩下的一件厚外套来当他的被子。卡尔也走到旅馆的院子里坐着,他们没有多少钱,住不起山上的旅馆。
过了一会,下山路上那股莫名的激动消失了,卡尔觉得自己也应该睡一会,便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过了大约三十分钟,卡尔醒来了,不知是因为凌冽的寒风还是突如其来的悲哀。他冷得发抖,悲伤得喘不过气来,在刚才的半梦半醒中,他放松了警惕,那些有关阿米西亚的一切便像梦一样包围了他,击溃了他好不容易建立的防线。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椅子上,但冷风仍无情地刮着。
那时是凌晨三点,卡尔又冷又饿。接着,他开始抑制不住地哭泣。但他并没有在想阿米西亚,他在为自己这可悲的处境,和自从自己离开家乡之后遭遇的一切而哭泣。虽然他清楚,这所有的一切,经过时间的洗涤,都将成为他最宝贵的财富。可当时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些人,也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未来曾让他踌躇满志,现在却使他恐惧不已。他一想到自己的童年,就哭得更厉害了。“妈妈呀,”他想,“快来抱我吧!”他打电话给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卡尔说他想回到小时候去,电话里说他也想。后来卡尔上了列车,决心要离开锡安这个叫他忍受不了的国家,跑到南方去了。
现在,可怜的卡尔仍然认为他和阿米西亚的故事尚未结束,尽管经历了种种挫折和痛苦,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如果一件事他决心去做,并为之不懈地付出努力的话,那么这件事他就能做成。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明白这个观点的不牢靠性,事实上,对他而言,在某些时候,对爱的企盼要比爱本身更重要。
时间确实冲淡了卡尔的痛苦,渐渐地,他开始注意到这桩悲剧带给他的好处。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和煎熬的过程中,他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对爱的见解,并且内心充满了那种从失魂落魄中恢复的人所特有的激情。他带着一种独特的忧郁去看世界,而这种忧郁使他变得更平静,也更深刻了,对此他心怀感激。
在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里,他的思绪从顾影自怜转向了对以往的反思。在其中的一个夜里,一个想法闪过了他的思绪,或许爱情本身并不意味着一种特定的爱,相反,爱情或许只是套在伴侣之间的爱之上的一种形式。一个人生来便寻求全面的爱,如果一个人的母亲给了他某种爱,那么他便会在他的伴侣身上寻求另一种爱。如果一个人占有着唾手可得的爱,那么稍纵即逝的爱对他而言就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而他将为此奋不顾身。不同的人给予我们的爱并不与他们和我们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联系,而是取决于他们自己是怎样的人。
但卡尔也承认自己中了爱情的魔咒,而这种感觉确实是只有爱情才能带给他的。一天下午,他正在喂路边的流浪猫,那只猫一见到他立即就过来了,因为他已经连续喂了它好几天。等喂完了猫粮,那只猫还在亲密地依偎着他。卡尔不晓得这只猫爱不爱他,但他确实从小猫身上找到了一种独特的爱。或许我们所需要的爱不一定得来自人,他想,或许更甚,若想要获得全面的爱,我们必须学会去爱其他物种的动物,也许还有植物,卡尔不太确定。他只需要尽力对小猫好,就能收获它的爱,卡尔叹了口气,要是爱情也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2023年11月